深邃的思想 语言的宝藏

——解读莫言的长篇小说《蛙》

2017-05-27 16:30
来源: 竹山法院
浏览: 666作者: 索明全

莫言的长篇小说《蛙》,我断断续续读了四、五遍,每次总给灵魂以震憾。全书以“姑姑”几十年为孕妇接生的经历为主线,揭示了我国从提倡生育、计划生育、雇人代育的生育观念。该作思想之深邃,语言之老道,让人叹为观止。以下从该书主题的提炼,语言特色上做些分析,算是一个简要的解读吧。

灵魂的解剖。《蛙》的封页上,作者写道“他人有罪,我亦有罪,反省历史之痛,呈现对生命的敬重和悲悯。”可以说,《蛙》正是作者对自己肮脏灵魂的解剖和鞭挞。比如作者(自命名蝌蚪)在陪同小狮子(作者之妻)来到堂吉诃德饭馆时,他写到:“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乳房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那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

作者因写话剧而成为社会名流,在抽名牌香烟时,与农民父亲有一段道白:“我知道父亲对我抽这种香烟深恶痛绝,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对他解释,这烟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父亲更淡地说:那更是造孽。我很后悔对父亲讲这烟的价钱,这说明了我的肤浅和虚荣。我在本质上,与那些炫名牌、夸新妻的暴发户没什么区别。”

就在写作《蛙》的两年前,作者曾说:近年来,“悲悯情怀”已成时髦话语,就像前几年“终极关怀”成为时髦话语一样。虽然我也知道悲悯是好东西,但我们需要的不是那种刚吃完红烧乳鸽,又赶紧给一只翅膀受伤的鸽子包扎的悲悯;不是那种全社会为一只生病的熊猫献爱心、但却置无数因为无钱而在家等死的人于不顾的悲悯。《圣经》是悲悯的经典,但那里边也不乏血肉模糊的场面。佛教是大悲悯之教,但那里也有地狱和令人发指的酷刑。小悲悯只同情好人,大悲悯不但同情好人,而且也同情恶人。所以作者不惜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只描写别人留给自己的伤痕,不描写自己留给别人的伤痕,不是悲悯,甚至是无耻。只揭示别人心中的恶,不袒露自我心中的恶,不是悲悯,甚至是无耻。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悯,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

诙谐的语言。长篇小说最怕冗长的对话和无休止的写景抒情。《蛙》中处处表现出清新、俏皮的语言,让人耳目一新。例如袁腮与郝大手在骑自行车相撞后,原本无理的郝大手反而拉着袁腮不让走。“袁腮哭丧着脸,揉着腕子说:我今天真是倒霉,早上一出大门就看到一条老母狗对着我撒尿,果然应了验。”

王肝一直迷恋小狮子,在王肝眼里小狮子就是天下第一美女!可在作者蝌蚪眼里“小狮子实在不美丽,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说文雅点,王肝喜欢小狮子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粗俗点,这叫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

还有“年轻人将竹筏子从河边码头撑出来时,那几个蹲在岸边的筏工喊叫着:扁头,祝你好运,掉到河里淹死!

那个叫扁头的年轻人麻利地撑着篙,说:那是不行的,我淹死了,你妹妹岂不是要守寡?”

俏皮的语言风格,跃然纸上,浓厚的乡土气息,扑鼻而来。

高超的白描。高超的白描手法在作品中随处可见。作者的前妻王仁美为了生儿子,偷偷怀孕二胎已经七个多月了,可公社计划生育特别工作队带着身强力壮的一帮民兵来到王仁美的娘家,坚决要其人流。“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长和小狮子在她身后卫护。我岳父家大门紧闭,大门上的对联写着: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

“大门内长时间鸦雀无声,然后是一只未成年的小公鸡尖声啼鸣。接着是我岳母哭着叫骂:万心(姑姑的名字),你这个黑了心肝、没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后要上刀山,下油锅,剥皮挖眼点天灯……”

在写到农村“老娘婆(为孕妇接生的人)”时,作者说“我奶奶是一个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娘婆’,她认为瓜熟自落,她认为一个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给产妇鼓励,等孩子生下来,用剪刀剪断脐带,敷上生石灰,包扎起来即可。但我奶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老娘婆’,人们都说她懒。人们似乎更喜欢那种手忙脚乱、里外乱窜、大喊大叫、与产妇一样汗流浃背的‘老娘婆’。”

文中,还有这样的对话,姑姑道:“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尽碰上这么些无赖?还有姓肖的那个杂种,‘文化大革命’时,差点把我整死,现在竟像老太爷似的,摇着芭蕉扇在家享清福。听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了。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母亲说:报应还是有的,只是没到时候。姑姑说:还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头都白了”。简捷的言语,深刻的哲理,生活中难道不是这样吗?

丰富的联想。文学的生命在于想象。小说中跳跃式的写法,把一些本不相干的事情拉在一块,读来趣味横生。比如在娘娘庙那根粗大的柱子后边,作者发现了流浪汉陈大鼻子和他那条明显出身高贵的洋狗时,产生的一连串联想:“在高密东北乡这种新近开发之地,土洋混杂,泥沙俱下,美丑难分,是非莫辨。许多好赶时髦的暴发户,初暴发时恨不得将老虎买回家当宠物,破产时又恨不得卖了老婆抵债。大街上许多流窜的野狗,不久前还是富家豢养的身价不菲的名种。就像上世纪初叶,俄罗斯爆发革命,许多白俄贵妇,流落到哈尔滨,不得不为了面包,放下身价,或者为娼卖笑,或者嫁给卖苦力的下层百姓,使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后代,陈的大鼻子、深眼窝也许与这段历史有关。”由土洋混杂的人和狗,想到好赶时髦的暴发户,由身价不菲的名狗想到失宠后流窜街头的野狗,再由白俄贵妇,因俄罗斯革命为了获取面包,不得不为娼卖笑,最后联想到陈的大鼻子、深眼窝。

还有请大师去县里参加宴会时,“大师抱着拴马庄,像当年那些宁死不做结扎的男人一样拒绝前往。”

又如“他说他考证过,堂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带乳罩一样。”

这样语言,信手拈来,读后,实在让人深思,令人捧腹!

无情的嘲讽。在牛蛙公司成功的为作者代孕出儿子之后,他写到:“我们都是奔六十岁的人了,体力精力都已衰减,按理应该请个有育儿经验的保姆,或者请一个正在哺乳期的奶妈,让我们的孩子吃一点人的乳汁,多一点人味儿。尽管牛奶也能将婴儿养大,但危险多多,那些丧尽天良的奸商在 ‘空壳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后,会不会停止他们的‘化学实验’?‘大头婴儿’和‘结石宝宝’之后,谁知道还会产生什么婴儿?现在他们都夹着尾巴,像挨了棍子的狗一样,装出一副可怜相,但用不了几年,他们的尾巴又会高高地翘起来,又会想出更可恶的配方来害人。我知道,世间最宝贵的液体是母亲的初乳,母亲的初乳里包含着许多神秘的物质,这些神秘的物质其实是物化了的母爱。我听说,有一些找人代孕的人,交接了婴儿后,还要用重金收买那代孕妈妈的初乳。当然,这需要更多的费用。小狮子告诉我,代孕公司的人,坚决反对这样做。他们说一旦代孕妈妈为婴儿哺乳后,即会产生深厚的感情,由此带来无穷的麻烦。”

明明是针砭时弊,却看似漫不经心。正如作者所说,“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与我剧本中的故事纠缠在一起,使我写作时,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在如实记录,还是在虚构创新。” 可谓讽刺中夹杂着揶揄,糊涂中露出聪明。